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煎饼的味道
在沂蒙山的怀抱里,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子。村中的人们,春耕夏锄,秋收冬藏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多少年了,他们以地瓜皮子煎饼为主食,以安分守己为依托,过着有喜悦也有忧愁的日子。
这种地瓜皮子煎饼,就是先把地瓜切片晒干,再用石磨磨成糊子,然后用鏊子烙成的。
每年晒地瓜皮子的时候,是这个地方最忙的季节。这时候有多少人用多少人,老婆孩子齐上阵,漫山遍野都是晃动的人影,成了土里刨食的一大景观,这可是全家一年的口粮啊!
在地瓜地里,生产队的男劳力们,用牛拉着犂,把地瓜从地瓜沟里翻出来,再用爪钩勾出来,然后拾进独轮小推车的篓子里,运成一个大堆,队长和会计估堆后,开始分配。
两个男劳力抬着装满地瓜的篓子,队长扶着一杆大秤报着斤数,会计坐在地上拨拉着算盘,按花名册分给各家各户。早就等在一边的社员们,看到自己的那份分出后,立刻挪到占好的空地里,推的推,撒的撒,摆的摆,一片忙活。
这个推地瓜皮子,也就是把地瓜切成片,是用一种叫做推子的专用工具。它选用一块不大不小约两指厚的长方形木板,中间凿成一框,正好安装一块锋利的铁制刀片,地瓜皮子的厚薄可以调节刀片来解决。推地瓜皮子的时候,人可以坐着,也可以弓着腰。推者手掌压住地瓜,五指翘起,用力向刀刃推去,接着后退,循环往复。熟手推的速度相当快,随着“唰唰”的声响,地瓜皮子像雪片一样飞出,更有甚者,双手左右开弓,像玩杂技一样,令人目不暇接,眼花缭乱。生手就不是这个样子了,两眼盯着刀刃,小心翼翼向前推进,可越是这样,越是削着手掌不可。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晒出去的地瓜皮子,遍地一片雪白,好像到了一个银色的世界。
地瓜皮子当天晒不完的,推完后先撒开,第二天早上接着来单个摆开,不能压摞摞。这就难为了孩子们,当时天已下霜,早上天气还是很冷的,他们摆弄着压成摞的地瓜皮子,两只小手冻得就像红萝卜一样,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谁教这是小孩的活呢!
也有把地瓜用小推车推回家的,推成地瓜皮子后,晒在村边的空地上。这个时候就怕下雨和阴天,好好的地瓜晒不出去,就是晒出去了,也会发霉变质的。这种地瓜皮子猪都不吃,烧火也不着,那损失可就大了。
地瓜皮子收到家了,家家户户的石磨也转动了起来。这个石磨看起来并不特别,可人人都知道它有着尊贵的身份,那就是各家各户的天地大老爷。别的傢什可以没有,没有石磨是万万不可能的,还一定要把它安在天井的上岗位置,坐北朝南,以览众生。每逢过年之时,都得给它烧香上供,磕头跪拜,以保全家平安吉祥,人财两旺。
天地就是天地,心到神知,而要把地瓜皮子变成煎饼糊子,还有两道重要的工序要做。这第一道工序,就是把囫囵的地瓜皮子,上碾碾碎,接着泡在大瓦盆里,淘过两遍后,推磨前捞出放在筛子里控干,再盛到大瓦盆里。这第二道工序,就是人见人愁的推磨。推磨时间都是在天亮之前,正是熟睡的时候,实在是不想起来。这时女主人叫一遍又一遍的,几个正上小学的孩子,还推不动磨,男爷们只好睁着惺忪的睡眼,口中打着呵欠,迷迷糊糊地套上磨棍,跟着转了起来。谁知这时又一个呵欠,磨棍头一下插进了糊子里,他这时才猛然醒了,用力推了起来。
推着推着,男爷们望着上尖的一五盆子地瓜皮子,又望着女当家的每转三圈添一勺子,就想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推完,上地里干一天活也没这么愁。他心里不由得感叹道:真是煎饼好吃磨难推啊!
天大亮时,磨终于推完了。女主人又马不停蹄地从磨台上掘完糊子,刷好磨,磨盘中间插上楔子以防酸膛,然后在过堂里支起鏊子,点燃柴禾,准备开始烙煎饼。等鏊子烧热后,她先用油搭子抹了一遍鏊子面,这样煎饼不粘鏊子,好从鏊子上揭下来,然后双手抄起一团糊子,玩弄了玩弄,放在了鏊子中心,这时“吱”地一声,鏊子上冒起了一团白色雾气,她开始熟练而轻巧地沿着推磨的方向,由内向外转起了糊子团。
糊子团“吱吱”地响着,不留缝隙地转到了鏊子边缘,她顺手抄起糊子团,放在了糊子盆里,接着用刮板刮了一遍成形的煎饼。等着煎饼边缘翘起时,揭下了已经烙成的煎饼。她提起眯了一眼,那可真是薄如蝉翼圆如望月,中心还带着一层酱红色的面皮,并传出一阵儿扑鼻的香味,她随手一扬,把煎饼铺在了身边的煎饼盖顶上,顺手往鏊子底下续了续柴禾,又开始烙起了下一张煎饼。时候不大,一叠煎饼摞在了煎饼盖顶上。
女主人用毛巾擦了擦被火和鏊子烤出的汗水,被烟熏出的眼泪,直了直累疼了的腰,继续转动着手中的糊子团。这时已过了吃早饭的时候了,煎饼还没烙完,她就卷起一个煎饼,什么也不就,一边吃一边烙着,就不耽误吃饭的功夫了。她很自信,自己烙得煎饼,在大队里可是数一数二的,不光好看,还好吃,看来烙煎饼也有窍门,但绝对不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活计。
这种烙煎饼的方法,叫滚煎饼,烙得快又好吃,也有不想推磨图省事的,就把地瓜皮子上粉碎机粉成地瓜面,和好后直接来烙煎饼,这种煎饼当然也能吃,那味道可就差老鼻了。
还有好几种烙煎饼的方法,有用批子的,有用爬子的,那速度慢腾腾的,用的人不多。还有一种塌煎饼,是用烙好的煎饼,里边包上剁碎的青菜,放上点儿葱花油盐,再烙一遍,有些人也愿意吃。煎饼还有冷鏊子煎饼和热鏊子煎饼之分,前者要把煎饼烙得干一点,吃起来干净利索,口齿留香,后者烙得较湿,吃起来咬一小口,嚼一大口,还噎喉咙。
女主人烙完了煎饼,拾掇了一通,就到了快吃中午饭的时候了。她想今天刚烙的新煎饼,就不做别的菜了,来个全家都爱吃的煎饼卷葱蘸大酱吧。她先去菜园里拔了一把叶青根白的鲜葱,剥好洗净,放在了一个大盘子里,又从酱缸里挖出了一大盘大酱,然后叠了一摞煎饼放在龟盖里,等着爷几个回家吃饭。
不大一会儿,爷几个先后回来了,一家人坐在饭桌前,卷起煎饼拿起葱,不时地蘸着大酱,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。那香喷喷新烙的煎饼,那稍有辣味的鲜葱,那诱人的咸中带香的大酱,在嘴里搅拌在一起,生出了又鲜又嫩又香的味道,小儿子认真地说了一句什么,俺把舌头咽肚子里去了,引起了一阵笑声。
又过了几天,女主人泡上了一小半盆豆子,又从菜园里挖回来一筐子芍子头菜。她先把菜去根择好,然后切碎,放到锅里榨了起来,她要插一锅豆沫菜吃。芍子头可是插豆沫菜最好的青菜,因为它发香。榨完菜后,她又去邻居家的豆沫磨上推下了豆糊子,然后再把榨好的菜剁细淘好,放进烧开了锅的豆糊子里,搅匀拌好。快到一个小时的时候,一锅白花花香喷喷的豆沫菜插好了,最后放上点儿盐粒又搅了一遍。
吃豆沫菜要拌上一盘辣椒,她便麻利得切好辣椒和大葱,放到盘里倒上酱油,等着那爷几个回家吃饭了。
一家人坐在饭桌前,每人一碗豆沫菜,每人一个煎饼,吃了起来。这时候菜也香,煎饼也香,还有鲜红的辣椒又辣又香,三种饭菜加在一起,那真叫一个绝配,全家人一气吃了个肚儿圆,直到都打着饱嗝才算完。
这天庄里逢集,女主人在集上买了三斤冷狗肉,顺便搬了一个锅饼,准备给全家改善一下生活。她把狗肉撕成条状,又拌上切好的葱丝,然后切好锅饼,坐在饭桌前等着吃饭。
爷几个回来后,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看有锅饼,各自抄起一块,就着狗肉吃了起来。男爷们微微一笑,走到煎饼筐子前,拿起一个煎饼,卷上狗肉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。女主人眼一瞅,就问:“有锅饼不吃,你怎么吃开了煎饼?”男爷们把煎饼递到女主人面前:“你尝尝!”女主人咬了一口,品了几下,“哎!你的煎饼怎么比锅饼好吃?”男爷们一听乐了:“这就叫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。不是锅饼不好吃,而是煎饼卷狗肉,对路!”孩子们一听,都不吃锅饼了,都卷起煎饼吃了起来。本来能吃完的锅饼,剩下了一大半。
忽然有一天,大队里下了通知,说以后不种地瓜了,改成种麦子和玉米,等麦子和玉米收下来之后,就会成为家家户户的主粮。这也就预示着,吃了多年的地瓜皮子煎饼,以后不用吃了,就像城里人一样,要改成吃白面馒头了。大队里还说安上了电动小钢磨,以后就用它来为各家各户磨糊子,磨就不用推了,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,不过煎饼该烙还得烙。
这个消息传开后,大人小孩都非常高兴,甚至奔走相告,我的天哪!可不用晒地瓜皮子了,可不用推磨了,可不用吃地瓜皮子煎饼了。
之后家家户户都陆陆续续地掀掉了石磨,有的废弃了,有的卖给了前来收购的商家,用来修了旅游景点的磨盘路,石磨也就从此慢慢地从各家各户的天井里消失了。只是昔日被尊为天地的石磨大老爷,这时不知作何感想。不过人们后来也发觉了,电动小钢磨磨的糊子烙出来的煎饼,怎么没有石磨磨的糊子烙出来的煎饼好吃。这时已经晚三春了,只能将就着来吧!
人们都觉得白面馒头好吃,地瓜皮子煎饼比不上它,在只有逢年过节或举办红白公事,才能享用到的白面馒头时,可以这样认为,而实际上也并非如此。刚吃到稀稀罕罕的白面馒头时,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和绵软而有弹性的感觉,确实让人爱不释手,吃了还想吃。可吃了几天后,原有的味道便没了,放在嘴里嚼来嚼去,只觉得粘乎乎的,不想下咽了。这时卷个地瓜皮子煎饼来吃吧,那种自然的香味和爽口的感觉,顿时充满口中,那怕是顿顿吃,年年吃,也不会让人生厌。
如今有了各式各样的煎饼,有鏊子烙的,有机器烙的,有吃两个月不发霉的酸煎饼,还有了彩色煎饼,原料主要就是麦子面粉,也有麦子面粉掺上玉米面和麦子麸子的,就是没有了地瓜皮子的,因为地瓜早就不大面积种植了,地瓜皮子煎饼也就跟着退出了主食的行列。
还是有很多人认为,不管有多少种煎饼,不管有多么先进的烙煎饼机器,都没有地瓜皮子煎饼的味道好。不过这时候想晒地瓜皮子也没有得晒了,想推磨也没有得推了,想再如当年那样烙煎饼,也没有得烙了,说一千道一万,想吃地瓜皮子煎饼,也没有得吃了。
吃地瓜皮子煎饼的岁月早已过去了,可地瓜皮子煎饼那薄如蝉翼圆如望月的优美外形,它那诱人的香喷喷的味道,它那让人百吃不厌的独特魅力,当然也有晒地瓜皮子的辛苦、推磨的煎熬和烙煎饼的烟熏火燎,还有伴随它一起消失了的石磨和地瓜推子,都永远留在了沂蒙山人的记忆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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